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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洲系列 — 匈人与阿兰人

温骏轩 地缘看世界 2022-12-19
        匈人攻灭阿兰人的战争,被拜占庭罗马清楚记录了下来。甚至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史书,对此也有过记录(《北史.魏书.西域传》:“粟特国,在葱岭之西,古之奄蔡,一名温那沙,居于大泽,在康居西北,去代一万六千里。先是,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,至王忽倪,已三世矣”)。不过这一消息传到中央之国,已经有些走样了。在中国人的记录中,奄蔡(阿兰)跟粟特两个地缘标签被混为一体。当然,中国正史有兴趣记录这一信息,更多是因为“匈奴”曾经是中央之国最强大的敌人。至于细节的准确性,当时也没有去考证的必要了。  需要说明的是,尽管最终给欧洲带去巨大压力的“匈人”,是来自亚洲、打着匈奴旗号的游牧民族,但把触发这一民族迁徙事件的始作甬者归功于汉朝和中央之国,却是有些夜郎自大了。要知道,匈人开始对南俄草原的征服,离北匈奴西迁中亚,已经过去了两个半世纪。而此时中央之国,也正陷入以内迁匈奴为首的“五胡乱华”时代。一定要给谁脸上贴金的话,倒不如说欧亚大陆这一阶段,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狂欢时刻。这些原本被文明地区排斥在外的游牧者,在经过与文明地区数百年的交往后,终于耐不住寂寞,开始全面进攻了。  当远在东方的南匈奴,因为内附汉朝(包括后来和魏、晋)而获得了学习、上位的机会时,他们在中亚的兄弟民族,依然还处在比较原生态的游牧阶段。他们的学习过程,主要是在征服阿兰,与欧洲人全面接触后开启的。然而这种原生态,并不代表匈人就没有优势了。正是匈人的这种不为欧洲人所熟悉的“原生态”,对欧洲人造成了极大的冲击。事实上,即使对于同为游牧民族的阿兰人来说,匈人在技术上也有着与之不同的特点。  蒙古高原游牧民族,与东欧游牧民族之间的差异,与彼此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,有着直接的关系。海拔更高,并且难以得到太平洋暖湿气流眷顾的蒙古高原,气候要更为的干冷、恶劣,牧草的质量也要差的多。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类和动物来说,恶劣环境对他们也是一种锻炼。以马为例,虽然在这种自然条件下所培育出的蒙古马,体型要比欧洲马矮的多,但却不挑食、耐低温、耐力好、体力强。后来席卷欧亚大陆的蒙古人,可以连续十几天不下马,以一昼夜行军上百公里的速度机动(中间会换马),如果没有任劳任怨的蒙古马,是不可能做到的。  由于蒙古马的特点,北亚游牧民族中,善于骑射的轻骑兵,成为了主力。与之相比,生存条件更优的欧洲马,在个头、负重,以及冲刺能力上的优势就比较明显了。由于马的条件更好,欧洲游牧民族更有条件发展用于冲阵的重骑兵。一般来说,重骑兵的主要作用,是利用自身良好的防护、冲刺能力,冲毁敌军的阵型。在罗马乃至马其顿、希腊军队,都侧重发展步兵方阵的情况下,欧洲游牧民族为了战胜对手,很自然的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,加大了重骑兵的比例。  除了马本身的区别以外,匈人西征时在马具的使用上,也拥有了一些先发的技术优势,这些技术包括马鞍和马镫的改良。之所以说是改良,是因为在此之前,马鞍和马镫其实都已经被发明出来了。不过早期的马鞍,只是用皮革裹住马肚子,以使骑乘体验更加舒适点而已,衣物与皮革之间的摩擦力,是骑手平衡的主要保障。马镫也是如此,尽管马镫到底起源于何地,又是在何时被大规模运用的,仍然是个众说纷纭的话题,但可以肯定的是,最初的马镫是软质的皮绳,作用仅是辅助骑手上下马。  亚洲游牧民族,应该是最早使用高桥马鞍和硬质马镫的,也正是这两项技术,极大的提升了骑兵的战斗力,使得欧洲大陆的古战场胜负手,彻底转化为了骑兵。所谓高桥马鞍,其实就是大家所熟悉的两头高,中间低的那种“鞍”形结构了。一般是用木头做框架,再包以皮革。前后这两个突起,因为外形似拱桥,所以也被称之为“鞍桥”。
  鞍桥的设计能够让骑兵的乘坐更加安稳,不至于失衡。试想一下,如果没有鞍桥的保护,在运动和战斗时,骑兵会多么容易在急停时,从前后两个方向掉落下来的。不过要解决平衡问题,仅仅依靠高桥马鞍还不够,因为骑兵从两侧滑落下来的风险依然存在,而这一风险,就需要用“真正”马镫来规避了。
  所谓“真正”的马镫,是指现在我所见到的那种硬质、多呈环弧状,下部为横挡或者托盘的马镫,以区别早期那些软质的,绳扣状的马镫。可以有人会觉得,不管软质还是硬质,都应该可以帮助骑兵在马上保持平衡。其实这当中的区别,我们平时也可以通过穿鞋的体验感觉出来。如果我们的鞋底不使用能拥有固定形状的材料来做,而是一层容易变形的厚海绵的话,大家在走路时就很难拿捏力度了。为此要付出的注意力,足以影响我们的行动效率。如果是在战场上,那影响的就不只是效率了。  事实上鞍桥和硬质马镫的出现,并不仅仅是帮助骑手保持了平衡、获得了安全感,同时也极大的丰富了骑兵的战术。比如有了这两处支点,骑兵就可以玩诸如“镫里藏身”类的高难度骑术,混在马群中接近对手;骑射时也可以在保持平衡的状态下,通过身体直立、扭转,360度调整射角。
  之所以没有将这两项重大发明,直接指向匈人,是因为他们也许只是最早将之展现在欧洲面前的民族。我们目前所见到的,最早的硬质马镫实物,出土于3世纪中叶的鲜卑墓。鉴于亚洲游牧民族风格、地缘相近,不管是哪个民族最先使用,这两项技术最先在亚洲地区得到普及应该是可以肯定的。至于欧洲游牧民族乃至其他欧洲人,就只有在血的教训后,才会去拥抱技术进步了。  其实这种对于新技术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因为每一项革命性技术的出现,都意味着习惯的改变,而对于人类来说,改变习惯往往是最痛苦的。就像从技术角度看,男人留着一条需要打理的辫子,肯定没有现在我们这种短发来的舒服了,但当年在把这个完全无用的东西去除时,却也是遇到过很大心理障碍的;又比如清帝国就算在战场之外见识过西方火器的威力,却仍然“不见棺材不落泪”的,在鸦片战争中试图以蒙古骑兵去冲击对手的阵线。  回到匈人西征阿兰的话题上来。匈人与阿兰之间的决战,发生在顿河之侧。这条东欧名河的位置,相当于南俄草原的中线。其东部是大部归属于哈萨克斯坦的,气候干旱的里海沿岸低地。由于降水量远小于蒸发量,里海沿岸低地整体呈现荒漠、半荒漠状态,甚至是欧洲唯一拥有沙漠的地区。很显然,对于背后拥有大片肥美草原的欧洲游牧民族来说,吸引力并不大,但对于一直跟荒漠草原打交道的亚洲游牧民族来说,适应起来却并无难度。事实上,这也是当年俄国人,放手让哈萨克小玉兹部游牧于此,并最终将之大部划给哈萨克斯坦的原因所在。如果阿兰人一开始并不愿意与匈人为敌,而放手让匈人入主里海沿岸地区(或者说统一“哈萨克斯坦”),也并不会让人感到奇怪。
        在决战正式开始后,阿兰人显然很不适应匈奴人的战法。阿兰人的阵列中,除了骑兵之外,还有大量四轮马车,用以构筑临时堡垒和正面战场。虽然这些“重武器”在应对西方的步兵方阵时的确有很强的冲击力,也能够在扎营时提供更多的保护,但在对付那些人马合一的亚洲轻装骑兵时,却毫无用处。因为匈人根本不会列好阵等着你去冲击,也很少会去正面攻击坚固的堡垒。人马合一、无需辎重的亚洲人,更多凭借的是自己和蒙古马的耐力,以及随时可以发射的弓箭,游击、拖垮对手。  匈人的这种战法,对于熟悉汉匈之战历史的朋友来说,实在是太熟悉了。应对这种游牧骑兵最大的问题是:你可以击败他们,但却很难全歼。与很多拥有严格纪律、视战场后撤为耻的军队不同,亚洲游牧骑兵完全不认为这是个问题。“打的赢就打,打不赢就走“是他们的战场信条。一旦对手的防线出现漏洞,这些机动能力强、耐力好,又善于使用弓箭的对手,就会回过头来给你致命一击。  由于生活习惯以及部落结构的原因,单个游牧部落所能聚集的骑手数量并不太多,通常他们这样做的目的,只是到经济发达地区迅速劫掠一番,并不会攻城掠地。不过在某些历史时段,草原在经过一番博弈之后,也会有机会诞生一位有实力、有声望的共主,汇集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游牧骑兵,一起向生存环境更好的地区,进行迁徙作战。很显然,匈人决心与阿兰人决战,并最终控制南俄草原时,他们已经能够把中亚草原大部分的游牧者,聚集到自己旗下了。  战争的结果是匈人大获全胜,获得了直面西方文明的机会。不过对于阿兰人以及其他萨尔马提亚人来说,这也并非全是坏事。最起码他们有机会,在匈人的带领下,深入那些之前无法攻掠的地区。草原上的事就是这样,人口资源紧张的游牧者之间在对战之时,很少会采取灭族的方式,只要你肯转换门庭,成为胜利者的一部分。在这种文化背景下,相当一部分阿兰人加入了匈人的阵营,而当欧亚游牧民族,在南俄草原合为一体之后,谁都能猜到他们的下一个方向是欧洲腹地了。  匈人入主南俄草原,对这片草原带来的最大变化并不是黄白人种的混合(游牧者并不在意这点),而是让欧洲骑兵的战力提升了一个台阶。鞍桥以及马镫的使用,并不仅仅对轻骑兵有用。事实上,对于重装骑兵来说,这两项技术的使用意义会更为重大。我们知道,装备的越轻,越容易在马上控制平衡。诸如努米底亚人一类的游牧部落,即使没有这些马具,也能做到人马合一(当然要做到这点,需要长时间的训练,甚至说上从小就“长”在马背上)。  然而对于讲究冲击能力的重装骑兵来说,没有马具的帮助下,保持平衡始终是一个大问题。鞍、镫技术的使用,不仅能够让重装骑兵获得更好的平衡感,同时也能让骑手增加自己的负重(特别是护甲),以提升战斗中的安全指数。在与匈奴人的战争结束之后,亚洲人带来的鞍镫技术,很快便在阿兰人之中得到了普及。事实上,阿兰人应该还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技术和材料改进,以使之更好的适应重装骑兵。  对于匈人来说,欧洲游牧者的加入意义其实也是很重大。因为任何一个兵种,都有他的优缺点,单兵种的适应范围有限,并无法靠它建立一个地缘结构复杂的帝国。比如亚历山大的军队。由于“马其顿方阵”中那长度达到6米的长矛实在太过吸引眼光,很多人会产生错觉,认为亚历山大仅仅依靠这些纪律严谨的长矛手,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。而实际情况是,亚历山大的军队是多兵种混合作战的典范,其中马其顿骑兵的配合尤为重要。  我们在汉匈之战阶段,曾经着力分析过的李陵“浚稽山之战”,应该是单兵种对战的经典之战。是役,汉朝的5000步兵,与匈奴数万轻骑兵所进行的一系列战斗,充分将双方军队的优缺点暴露出来了。虽然匈奴人最后还是凭借耐力和数量上的优势,在最后时刻拖垮了汉军,但如果当时能够有重甲保护的重骑兵,用来冲破汉军的阵线,匈奴人就用不着付出上万人的损失了;反过来,如果汉军当时能够有一定数量骑兵配合的话,也不至于在退至长城以北的最后时刻,功败垂成。  兵种过于单一,一直是很多草原游牧民族难以真正入主中原的重要因素。我们会发现,例如匈奴、突厥之类的游牧民族再强大,他们真正能够发挥威力的区域,也只是在草原的边缘。那些最终得以入主中原的马上民族,都经历过一个兵种丰富的过程。比如金人的 “铁浮屠”(重甲骑兵)、成吉思汗的“回回炮”(抛石机),都是在战争中不断学习的结果。事实上,兵种问题只是地缘背景在军事层面的体现。所谓“地是死的,人是活的”,如果你想征服一片与自己地缘环境迥异的土地,就必须因地制宜的作出些改变。    在征服阿兰人之后,富庶的罗马帝国看起来已经呈现在“新匈奴帝国”的眼前的。然而这些亚洲人要想真正入侵罗马,还要跨越一个障碍,那就是“日耳曼人”。可能有些朋友会觉得奇怪,日耳曼人不是在阿尔卑斯山外围的“日耳曼尼亚”吗?怎么会跑的南俄草原的边缘与匈人发生冲突。其实这个问题在前面的内容中已经有过答案了。早在公元一世纪中叶,日耳曼人中的“哥特人”,就已经向东渗透到东喀尔巴阡山东的“摩尔多瓦丘陵”了。  在哥特人的历史中,除了不断对罗马的达契亚,乃至多瑙河之南的领土造成侵扰以外,基于地理位置,他们与包括阿兰人在内的萨尔马提亚人之间也是时战时和。对于罗马来说,哥特人的存在即是不幸也是幸运。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,当你面对的对手是两个时,外交家往往能够替代军事家分担一些工作量。在君士坦丁大帝迁都拜占庭之后,他除了发动针对哥特人和萨尔马提亚人的战争之外,还曾经有意识的介入二者之间的争斗。当哥特人入侵罗马时,罗马就成了萨尔马提亚人的盟友;而当萨尔马提亚人经不住诱惑侵入罗马时,罗马人又和哥特人站在一起攻击萨尔马提亚人。  虽然罗马在公元270年,完全放弃达契亚的决定,貌似损失了大片领土,但从地缘平衡的角度来看,却收缩了自己的防线,加大了两个对手的地缘矛盾。如果没有匈人的入侵,黑海之滨的这场“三国演义”估计还要围绕多瑙河下游上演若干年。然而匈人的到来,却打破了这一平衡。在他们取代萨尔马提亚人,成为南俄草原的主人后,哥特人发现,自己也同样无力抵御这个强大的入侵者。  在具体解读匈人加入后的“新三国演义”之前,我们必须先解决几个问题,包括哥特人的领地到底包含哪些范围?他们真如某些研究者认为的那样,变成了一个游牧民族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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